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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岁的傅盛景一个月要上山20多次,每次却只看一棵树。
这是一棵树龄2600余岁的古金丝楠木,自春秋时代就生长于贵州省黔东南自治州剑河县南哨镇展旦村。经过漫长岁月的滋养,如今4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这是我们的‘神树’‘古楠木王’,在附近的县都很有名。”傅盛景说,他是这棵树的专职护林员。
茂密的原始森林环抱展旦村四周。跟着傅盛景一起拾级而上,不经意间袖子上就密密麻麻沾上了道旁的针叶,一小时只能爬到半山腰。展旦村是苗族村寨,爱护树木敬畏树木是这里一直以来的文化传统。400多名村民中有十几位护林员,村集体林地一直被保护地很好。直到2022年,这棵“古楠木王”遭到了盗割。
2600年的古树遭遇盗割
2022年春节,村民们依例上山准备祭拜“古楠木王”,但他们惊讶地发现,它的主干被锯掉了约一立方米的树块,裸露的树体让村民们气愤不已,立即报警。
不仅是这一棵古树遭到盗割。在警方侦查下,一个在贵州、江西、福建跨省作案的犯罪团伙浮出水面。
2021年 9月至2021年12月期间,陆某州、张某富等15人在多地盗割楠木板料出售,他们有的负责向当地人收买古树信息,有的负责盗伐运输,有的负责贩卖。仅在贵州黔东南州剑河县、台江县就盗割了20株楠木,并造成其中7株死亡。这些楠木都属于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
“展旦村周围的山势颇为陡峭,且没有车道,犯罪分子在村民们休息后的深夜上山。第一天只来得及砍伐,天擦亮后将木块藏在了附近。第二天夜里再次上山,花了四五个小时将木块搬运下山。“承办该案的剑河县森林公安局南加派出所所长袁再坤说。
事实上,党的十八大以来,随着对生态环境的日渐重视,对古树名木的保护也在不断加强。
2015年,全国古树名木保护工作座谈会在四川省都江堰市召开,审议了《古树名木保护管理办法》《古树名木鉴定标准》《古树名木资源普查技术规范》。同年,全国范围的第二次古树名木资源普查启动。2019年,全国人大常委会修订《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将保护古树名木列为专门条款。2020年最高检会同最高法联合发布司法解释,规定“古树名木以及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名录》的野生植物”纳入刑法保护范围。在此过程中,全国多地相继出台省级古树名木保护条例。在一系列更为严格的保护规定之下,盗伐买卖古树的案件已大为减少,但出于对高额利益的追逐,仍有犯罪分子铤而走险。2018年以来,检察机关共提起公诉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犯罪案件3894件5535人。
剑河县检察院检察长黄卡铁说,这一立方米的“古楠木王”树块获利就达20万余元。而据检察机关委托专业鉴定机构评估,这一团伙盗割造成的生态功能损失达到98万余元,修复被毁坏楠木所需费用29万余元。
剑河县林业局工程师杨再起告诉记者,“古楠木王”的根系深入地下二三十米,所以盗伐者没有伤到它的“筋骨“。“但就像人身上出现了伤口一样,需要给伤口消毒杀菌,防止感染腐败。我们再加入一些填充物,起一定支撑作用,防止伤势扩大。”杨再起说,但和人不同的是,古树的伤口无法真正修复,“伤口不可能再长出新树体了”。
2023年4月12日,雷山法院在剑河县阳光广场公开开庭审理,判决被告陆某州、张某富等11人犯危害国家重点保护植物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至十个月不等。除了刑事责任外,检察机关还向法院提起民事公益诉讼,诉请判令陆某州等15人连带承担其非法采伐、毁坏、收购楠木造成的生态功能损失费,连带承担古楠木修复救治费用、鉴定费,并按份承担惩罚性赔偿金15万2千元,诉讼请求获法院全部支持。
当古树和村民的生活空间交织
第二次古树名木资源普查结果显示,全国古树名木共计508.19万株。树龄在500年以上的有6.82万株,其中1000年以上的古树有10745株,5000年以上的古树有5株。
“古树有固碳释氧、保持水土、防尘减噪等生态价值,而且由于它的体量大,可能会形成一个小的生物栖息环境,为各种其他生物提供了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这可能要比一棵树的价值大得多。”在中国风景园林学会植物与古树保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丛日晨看来,除此之外,古树名木还是有生命的文物,是悠久历史的见证者和讲述者。“比如陕西的轩辕柏、老子手植银杏,北京的文天祥手植枣等,历朝历代的古树将我们几千年的文明串联起来,让历史清晰可感。“丛日晨说。
贵州省黔东南自治州丹寨县兴仁镇岩英村正是这样一个村寨。据村寨老人相传,岩英村自明朝时期就已存在,因保存完好,于2019年被列入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村里有101株平均树龄150年的楠木,有的树龄达到六七百年,是罕见的古楠木林群。古树和村寨一起经历风风雨雨,是村寨的宝贵财富。
2021年3月,丹寨县检察院开展传统村落保护专项工作,却发现岩英村的古树生长不容乐观。古树生长空间和村民的生产生活空间交织,人类活动正在对古树造成影响。
“应该说这是目前全国范围内古树保护的一个难点,不止是在农村,城市也有这样的问题。“丛日晨介绍,生长环境对古树生长至关重要。古树的理想生活环境应该有足够大的土壤面积,不会产生积涝也不会发生严重干旱,不被人为干扰(如践踏土壤),有适度的自然植物群落。《城市古树名木养护与复壮技术规程》规定,古树树冠垂直投影下外 5 米为古树保护范围,这个范围应不被扰动。“如果是一棵直径20米的大树,那么保护范围大约就有一亩地。“丛日晨说。
但在村寨中,如何尽量减少人为扰动是一个复杂而综合的工作。
承办该案的丹寨县检察院第二检察部检察官王荣月介绍,第一次走访时,他们发现村里的部分古树大树没有挂牌保护,也没有划定必要的保护范围。因此有的村民在古树下建厕所、建柴棚,有的在古树上嵌入长钉架起绳子晾晒衣物、牵电线,还有的将生活污水直接排入树下,“一些古树肉眼可见地枯萎了,有一株古枫香树主干已经干枯,都没有叶子了”。
千年古树面临着灭失风险,直接影响岩英苗寨传统村落的保护与发展。丹寨县检察院履行法律监督职能,向对古树名木负有监管职责的林业主管部门发出检察建议,但在对整改结果跟进监督时,却发现林业主管部门并未充分履职,因此向法院提起行政公益诉讼。
此后,县林业主管部门会同生态环境、县住建、县森林公安与兴仁镇政府等部门组成联合工作组。“村寨是村民生活的空间,保护古树的同时也必须保障村民的生活。”王荣月介绍,工作组结合传统村落发展规划另选地址为村民搭建了柴棚等生活设施,并修建了排污渠,让村民们的生活更加整洁方便。
这些措施的效果非常明显。“之前干枯的古枫香树,在建造了排污渠之后很快就长出了新叶子。王荣月说。
北京年龄最长的古树“九搂十八杈”的复壮工作,也采取了类似的思路。丛日晨介绍,首都绿化部门 20 年来对此古树多次实施挖复壮沟、复壮穴等措施,虽有效果,但不明显。这促使工作人员思考,对于这株巨大的生命体来讲,一味地进行局部的土壤改良的做法是不是过于保守?换一个思路,若对整体环境进行提升,会不会更好?答案是肯定的。在改建了道路,拆除了部分房屋,扩大了1000 多平方米的营养面积后,这株古树在第二年就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探索多元化的生态保护补偿机制
“属地部门的积极作为,协调与沟通工作是重中之重。”丛日晨认为,技术的创新同样非常关键,比如可以在古木附近的道路架设木栈道、钢龙骨等,这样行人、车辆就能尽量不去踩压树根。
如今,傅盛景守护的“古楠木王”附近加装了4个摄像头,其中一台24小时运行,保证古楠木的状况能在第一时间被林业部门掌握。
而在更基本的层面,要实现对古树名木长久保护,需要让保护古树名木的理念更加深入人心。“拓展宣传渠道,创新宣传方式,把信息有效送达基层,让社会公众都知道保护古树名木的重要性和相关法律法规;挖掘名木古树的文化内涵,让古树名木所承载的历史文化活起来,这些都是有效途径。”丛日晨说。
2023年5月,贵州省三级检察院联合法院、林业等部门在展旦村“白岩屋脚”山场挂牌设立了剑河县古树名木保护警示教育基地,石碑详细记载了盗割案件以及最终判罚。“这样所有来到这里游览的人都能了解到保护古树的重要性。”黄卡铁说。
丹寨县检察院在岩英村建立检察联络室,联合县住建局、林业局等相关部门以楠木群为重点,开展古树大树科普等活动。同时,丹寨县政府下发《丹寨县古树名木大树养护实施方案》,对本地古树名木大树保护的实施主体、具体措施、经费保障、应急处置预案、法律责任进行了详细规定。
2021年10月至2022年2月,黔东南州检察院以该案办理为契机,以传统村落保护为重点,在全州范围内部署开展古树名木大树保护专项行动,督促整治危害古树名木大树问题60余个,保护古树大树1200余棵。
对于已受到损害的树木,记者了解到,为了探索多元化的生态保护补偿机制,贵州、福建、广西、安徽等地检察院在案件中开展了以认购碳汇作为替代性修复生态环境的责任承担方式,探索“生态司法+碳汇”的模式。
在剑河县岑松镇温泉村,记者走访了检察机关创建的司法碳汇助推乡村振兴实践基地。除了村口设立的基地标示,这里看起来和普通的村寨没有什么区别,但在村周围的集体林地中,一些新栽种的树木是由碳汇认购而来。
“即便是补种了新树,但小树与大树的生态服务功能是有区别的,比如固碳量、释放的氧气等,那么这部分损失怎么弥补?我们正在探索让破坏者购买碳汇的方式。具体来说,就是将破坏者认购林业碳汇的资金直接发放给实践基地的林农,鼓励林农继续造林、护林,也让他们真正享受生态红利。”黄卡铁介绍,截至目前,剑河县检察院共办理认购林业碳汇案12件,碳汇认购金116万余元。